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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(1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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已经过了晚上八点十分,佐伯香里仍未出现。站在能看见检票口的柱子背后,哲朗微微晃动右腿。也许是从丽美的电话里觉察到了不自然,或者是在哲朗离开后,立石卓又打了电话。不管哪种情况,如果香里不出现,他就得再次去威胁立石卓。想到这里,哲朗心情沉重。

看看表,八点十三分。

他想,不论怎样一定要见到中尾。既然得不到早田的协助,警察迟早都会追查中尾,可他本人像还未注意到这一点。见面之后,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他,还要询问他以后作何打算。

人们接二连三地朝检票口走去。哲朗想,为什么要选在这儿见面呢?三十分钟内就能赶到,说明佐伯香里住得离这里不太远。美月和她一起吗?中尾呢?

佐伯香里还没来。哲朗正想再看表,忽觉身后有人。一回头,一个帽子压得很低的女人站在那里。她穿着长裤,罩一件很大的外套。

女人摘下帽子,露出了脸庞,哲朗惊讶地张大了嘴。

“qb,不要这么惊奇。”

“日浦,你怎么会……”

“还有必要解释吗?是你约的啊。我本打算把上次在摩天轮的会面作为最后一次见面。”

“为什么会是你?香里呢?”哲朗环顾四周。

“她不来了。我来不合适?”

“不,没这回事。”

“走吧。站在这种地方聊天太显眼了。”她毫不犹豫地朝前走去,哲朗慌忙跟上。

“之后立石卓跟你联系啦?”

“没有。我接到了香里的电话,她说立石得了阑尾炎,我想其中必有问题。还听说丽美也有些异常。凭直觉我立刻想到这是qb的战略。”

“所以你就来了?”

“对。就算来的是香里,你也打算让她带你去找我,对吧?现在这样不省事多了。”

来到大街上,美月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,告诉司机去池袋。

“你住池袋?”

“算是吧。”美月压低帽子,大概是想避开司机的目光。

哲朗有无数问题要问,却又有所顾虑。美月沙哑的声音本就已经很引人注目。

快到池袋时,美月小心地给司机指路。出租车最终停在一个矮小建筑很密集的地方。

美月朝一栋茶色建筑走去。一楼可以看到中餐的招牌,好像没有营业。美月走上旁边的楼梯,哲朗跟在后边。

美月在二楼的一扇门前站定,取出钥匙。门上写有金融公司的名字。好像和中餐厅一样很久以前就关闭了。

打开门,美月说:“请进。”

室内东西很少。两张落满灰尘的办公桌,一把坏了的椅子,两个破损的沙发,还有一个物品保管箱,能看到的只有这些。

“之前一直不断地换宾馆,可中尾说情况越来越危险,就搬到这里了。他说警察大概会拿着香里的照片,逐一搜查东京都内的宾馆。”

这很有可能。

“这间屋子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

“过去这里是小额信贷公司的办公地点。”

“这我知道。你怎么会有这儿的钥匙?”

“中尾借我的。这栋楼好像是他父亲的,现在交给他管理,其实他什么都没做。他说没想到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了。”

“中尾的?”哲朗再度环顾室内。对于中尾的父亲,他一无所知,只知道他娶了一个怀着男人心的女人。“要是这样,你一直待在这里也很危险。警察迟早要追查中尾,可能也会来这里。”

“功辅的事情,警察那边已经败露了?”

“不,还没有。可我把事情告诉了早田。”

看到美月一脸不可思议,哲朗把和早田的谈话讲了一遍。

“啊。户仓老太婆她们的诡计被识破了?真不愧是早田。”

“他的推断没错吗?”

“嗯,大致就是这样。”

“总之你先帮我联系中尾,告诉他我要马上见他。”

美月摇摇头。

“如果我能做早就做了。功辅不在这儿,连我也不知道他的下落。”她摘下帽子,抬眼看着哲朗,“qb,那家伙已经不在乎生死了。”

哲朗的身体都僵硬了。

“什么意思?”

美月把手伸进稍有些长的头发,挠得乱蓬蓬的。

“不是比喻也没有夸张。功辅那家伙是认真的,他把命都豁出去了。”

“为什么他非这么做不可呢?”

“因为他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,相信只要这么做,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。”

“我还是不明白。给我解释清楚。”哲朗踢了一脚旁边的旧沙发。

美月咬着唇,扔掉手里的帽子,叹了口气。

“都是我的错。那时我要是没去见你们就好了,这样就不会把你们也卷进来。”

“你现在说这些做什么?你快说,告诉我全部。”他抓着美月的肩膀,摇晃着她的身体。她的脸色变了。哲朗看到泪水在她眼里打转,立刻就停手了。“日浦……”

“好痛,qb……”

“啊,对不起。”他把手从她的肩膀上抽回。

美月往后退了两三步,揉着被他抓过的地方。

“户仓跟踪香里的事是真的。嗯……这里说的香里是指假的那个。”

“你没有杀户仓,对吧?”

哲朗刚说完,她就痛苦地皱了皱眉。

“户仓是个十足的跟踪狂,如影随形地调查她的行动。你也看过那个记事本。不论她到哪儿,他都跟着,有时还调查与她见面的人。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?”

“我想他还不知道我们是在多大程度上有组织地进行。但首先他查探出在‘猫眼’工作的调酒师住在周租公寓里,并且是个女人。他还从香里的垃圾里找出几个有性别认同障碍的人的户籍誊本。大概他也知道香里其实是个男人。”

“他以此来要挟你?”

美月轻轻地闭上眼,摇摇头。

“正常人才会这么做。户仓是行为异常者,这种人若发现别人有什么秘密,会采取常人无法理解的行动。”

“他做了什么?”哲朗问。

美月坐到破了的沙发上,双手抱头。

“那天夜里,我送香里回家,然后在公寓外面等功辅。我们约好要见面。可在他来之前,一辆车开到我身边停下了。一辆白色的厢式货车。”

“户仓的?”哲朗说。

“准确地说是门松铁厂的车。当我明白是纠缠香里的男人时已经晚了。车门开了,我被拽了进去。明明他已经一把年纪了,力气却特别大。不,不是这样。”她摇摇头,“是我力气太小了,归根结底,只是个女人。”

哲朗愕然。

“可笑吧,确实可笑。”美月抬起脸,上面没有一丝笑容,“那时,大家都看不出我是个女的,‘猫眼’的客人也是。我甚至自负地觉得自己比男人看起来还像男人。可对户仓来说却不是这样。看起来像男人的女人,这好像刺激到了他什么地方。”

“他是那种只要是女人就可以的变态?”

“我想不光如此。可能因为香里的事,他对我心怀怨恨。我一直把香里保护得很好,在户仓看来我是个大麻烦。为发泄心里的怨恨,他想到的手段就是让我受到最大的屈辱,那就是把我当女人来对待。并且是那种最无耻的手段。”

她指的好像是强暴。

“他想的一点没错,目的也达到了。衣服快要被他脱下来了,他气焰嚣张,我的自尊被撕得粉碎。我用尽全力还是敌不过他,只能放弃。可我不能忍受他把我当成女的,把我看成泄欲的对象。”

之后呢?哲朗没能问出口。他无法催她往下说。

“可最后我平安无事。”她给出了他要的答案,“忽然,砰的一声,车被撞了一下,摇晃起来。户仓也吓了一跳,力量减弱了。”

“那是……”

“是功辅。在约定的地方没看到我,他就开着沃尔沃到处找,觉得停在路边的货车有点奇怪,开过去之后,倒车的时候撞到了。”

哲朗忽然想起,中尾的车有撞过的痕迹。

“功辅从车上下来,来到我们身边。一打开车门,他就勒住户仓的脖子。脸,脸……”美月轻轻地摇着头,“脸扭曲得跟鬼一样。他一定很生气,那样的表情我第一次看到。他是为我才生那么大的气。”

“就那么把户仓杀了?”

美月右手握拳捶着腿。

“功辅他没有错。要是那变态没有做出那种事,功辅也不会气得发昏。他是为了保护我才不得不那么做。”

哲朗点点头。中尾应该是气坏了。不单单是保护一个被袭击的女子,更重要的是他要维护美月的自尊。他太生气了,才会勒住户仓。就算他用力过度,也不能责怪他。

“那么你们马上报警不行吗?把事情讲清楚,中尾的罪也会轻一点,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可能被判无罪。”

他刚说完,美月就淡淡地笑了。

“根本不可能说清楚,所以我们大家不也都快烦恼死了吗?”

“……是啊。”

“虽这么说,我一开始也和你一样,对功辅说了同样的话。可当他得知户仓死了,反倒很冷静,最先做的就是让我远离现场,让我开着他的沃尔沃回公寓,还把户仓的驾照和记事本也给了我,叫我把它们都处理掉。”说完美月低下头,小声地继续说,“更让人伤心的是,我照他说的做了。我把他一个人留在现场,自己先跑了。”

“尸体是中尾处理的吗?”

“我也是事后才听说的,具体情况不知道。他好像开着户仓的货车,把尸体拉到了那家造纸厂。货车就那么放在那里太危险,就藏到了别处。qb,你曾多次担心若车被发现就完了。事实上被中尾处理掉了,所以没有必要担心会被找到。”

“处理掉货车,是担心指纹什么的吗?”

“好像也有这个因素,功辅最担心的是货车的刮痕。刚才我也说了,救我之前他把自己的车撞到了货车上,留下了刮痕。”

哲朗心里叫了一声。好像在书上看到过,只要一调查车上的刮痕,从漆片就能查出对方的车型。

“不知道功辅打算怎么做,但我认为逃不过警察这一关。只要一调查户仓家,就一定会来调查香里和我。那就完了,所以只能去自首。我想不可能叫功辅去自首,所以只能我去。”

“在那之前,你来见了我们?”

“我说过很多遍了,那简直太失败了,关键时刻变得怯懦起来。”

美月站起身,朝房间深处走去。那里有一个很旧的洗刷台,旁边并排放着几件简陋的餐具。她往电热壶里加水。

“给你弄杯咖啡吧。没有冰箱,没法储存啤酒。”

“你放弃自首的念头,是因为中尾跟你说了什么吧?”

美月摆弄纸杯的手忽然停了一下,随即继续。

“中尾找我了。据说当他知道我在你那里时,吓了一跳。这也很自然。那时他说,他想到了一个谁也不会被抓的办法,所以不用去自首。”

“谁都不会被抓?”

“我想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办法,于是让他具体讲一讲,可他说还没到时候,还不能告诉我。后来我又问,要是警方从户仓的周围开始着手,搜查到家里,不就暴露了吗?功辅说不用担心,警察大概抓不到关键所在。”

“意味着户仓佳枝她们跟他开条件了?”

“据说周租公寓的电话里有语音留言,说有事要商量希望回电话。户仓竟然能查到公寓,真是让人意外。功辅无奈之下只好打电话。”

“中尾答应他们的条件了?”

“好像给了好几次钱。可这太危险了,不是长久之计。”

水开了。美月把速溶咖啡倒进纸杯,再倒上水。好像没有砂糖和牛奶。

“佐伯香里不在这儿吗?”

“已经离开了,在台场的时候我跟你说过。之后不久她就走了。”

“去了哪里?”

“啊,”美月递过一个纸杯,“她很坚强,我想她无论如何都会继续活下去。只是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用佐伯香里这个名字。这样,世上就没有叫佐伯香里的女人了。”

哲朗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原本叫这个名字的人—立石卓。

“你和中尾最近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?”

“昨天。他打电话给我。”美月单手拿着纸杯,从口袋里取出手机。

“说什么了?”

“所有的事情很快就会结束,在这之前叫我静观其变。”

“什么意思?他想干什么?”

美月看着手中的杯子,却没有要喝的意思,喃喃道:“所以我刚才不是说了……”

“他抱了必死的决心?”

“对。”

“他死了又能怎样?”

“他想一个人背负所有罪责。他想只要让警察注意到户仓是他杀的,然后再自杀,这样警察大概就不会继续调查了。”

“中尾这么说的?”

“他怎么可能这么说?可我知道。他不想连累到像立石卓那样交换了户籍过着宁静生活的人,所以打算将这些秘密和自己一起埋葬。”

哲朗低声呻吟,喝了一口咖啡,却如嚼蜡一般。这不单单是味道太淡的缘故。

“没必要死啊,自首不就行了?”

“杀人动机怎么对付?就这么沉默着不说?警察可没那么容易糊弄。只要自己还活着,警察就可能查出户籍交换的事,我想中尾是这么想的。”

哲朗一言不发。或许吧。中尾很可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。

他忽然想到一件事,即中尾忽然离婚。他不想给家人添麻烦,所以在被捕之前和家里断绝关系。

哲朗从美月手里抢过手机,一直盯着,又递到她面前。“给他打电话。”

“啊?”

“我说让你给中尾打电话。”

美月看看电话又看看哲朗,伤心地摇摇头。

“不是说了吗?现在我联系不上他。我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。”

“有什么线索吗?”哲朗问,可美月只是一个劲地摇头。哲朗咂咂嘴,一口喝干那淡淡的咖啡。

“qb,这只是我的推断,”美月静静地说,“功辅那家伙会不会生病了,并且还病得不轻?”

哲朗都快把纸杯捏扁了,他停住了手。

“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?”

美月慢慢点点头。

“有啊,好几件事。qb你不是也注意到了吗?”

“我想他身体可能不太好,他瘦得太厉害了,可当时我以为是因为他太辛苦了。”

“肯定很辛苦,大概不单单是这个。我听嵯峨说,功辅好几年前好像得过重病,还住院了。嵯峨说不知是不是癌症。”

哲朗只觉胸口一阵剧痛。他想起自己几度看到中尾做出很奇怪的举止,又想起他在哲朗公寓楼下痛苦挣扎的模样。

“难道是癌症复发?”

“不知道。”美月仍拿着杯子,低垂眼帘。她根本无意喝咖啡。

癌症复发,中尾觉得大限将至。若果真如此,考虑到现在的局面,他很可能会选择自杀。可就算是这样也太傻了。哲朗这么想着。就连对妻子和家人,都不说出真相。为替那些因性别问题烦恼的人保守秘密而选择去死,也实在太傻了。

不!哲朗忽然抬起头。当真谁都没有告诉吗?

“日浦,你能跟我走一趟吗?”哲朗说。

“去哪里?”

“我想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。想要那个人把真相说出来,有你在比较好。”

“谁?”

“理沙子。”说完,哲朗捏扁了纸杯。

2

仿砖的墙上贴着以怀旧的名画为主题的海报。店内光线昏暗,桌子也小。这是一家前些年比较流行的咖啡店。哲朗和美月坐在最靠角落的桌旁。从下北泽车站到这里徒步需要五分钟。

木门开了,小钟咣咣地响了几下。这也是那种过去的感觉。

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,穿着皮裤的理沙子缓缓走来。她中途忽然停了一下,大概是注意到了哲朗身边的那个人。美月没有做男人打扮,穿着牛仔裤和女式夹克。像是佐伯香里给她的。

“美月……”理沙子睁大眼,很快扑了上来,“你去哪里了啊?”

“抱歉,让你们担心不少。不只是担心,好像还给你们添了麻烦。”

理沙子坐到对面的椅子上。

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她对哲朗说,像是盘问一般。

“还是先点东西吧。”

服务生来到她旁边。

趁理沙子的皇家奶茶还没送来,哲朗把事情原委对她讲了一遍。理沙子蹙眉聆听。在听到没有得到早田协助和户仓想强暴美月的时候,她眉头紧蹙。

“哦……原来是被害人家属勒索凶手,真让人意外。”

“幸运的是警察的调查还比较滞后,算是有利也有弊吧。”

“早田他,”理沙子歪着头,“不会帮我们?”

皇家奶茶端了上来,理沙子喝了一口,看向美月。

“我也觉得美月或许才是受害者呢。说是因为香里而引发争执,进而把他勒死了,我总感觉怪怪的。不管你内心再怎么是男人,也不是那种寻衅滋事的人。”她看了看一直低垂着脑袋的美月,继续说道,“要是说因差点被强暴才杀了人,可能还会相信。”

“日浦不愿提起这件事,这件她被袭击,还被当成泄欲对象的事。”

“这我知道。我也不准备责怪美月,说她不该撒谎。”理沙子双手捧杯,挺直脊背,“你找我有什么事?”

“我有事要问你,不如说,有事要跟你确认。”哲朗直直地盯着理沙子的眼睛,“你搬走的前一天,家里来客人了,对吧?你还用了皇室哥本哈根的茶杯待客。”

理沙子刹那间屏住了呼吸,垂下眼帘,旋又审视着哲朗的眼神。

“那又怎么了?只是朋友来家里玩玩。”

“哪个朋友?你现在帮我给他打个电话,应该有手机吧?”

理沙子一副思考该怎么回答的表情,眼睛好像在打探哲朗究竟看穿了多少。

“若不是朋友,你觉得是谁?”

“我说中了,你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吗?”

“我可以考虑考虑。”

“没有考虑的余地了。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中尾死去?”

理沙子像被忽然打了两巴掌,眨了眨眼睛。

哲朗深深吸了口气,说:“客人是高城律子,对吗?”

理沙子紧张的表情眼看着渐渐消失了。背负这样的秘密,对她来说大概也是一个很大的包袱。

“收到那套皇家哥本哈根茶具的时候,你说过,只在有贵宾来的时候才用。这样的人除了高城律子,我想不到还有别人。并且,这和你那时候说的话也很吻合,因为你从她那里听到了她和中尾之间残酷的约定。”

“什么?”美月问。

“我能猜到大概,”哲朗说,“但想听理沙子亲口说出来。”

理沙子拿起托盘上的勺子,探进咖啡杯。奶茶表面浮着一层奶皮,她用勺子捞了出来。

“律子原本是来找你,可你不在家,所以就跟我说了。”

“是吗?”若只是来家里坐坐,那就不是故意要避开哲朗。“那么,我应该有权利听听那些话。”

“可以。但经我判断,觉得还是不说为好,就选择了不说。我觉得就算对你说了,你也不会照她说的去做。”

“她希望我怎样?”

“不要再找中尾。”

哲朗点点头。“哦,她觉得,要是我听完事情原委,大概会收手。”

“你会收手吗?”

“天晓得会怎样,大概会吧,如果事情跟我想的一样。”

理沙子淡淡地笑了笑,笑得很落寞。

“中尾得了癌症。胰腺癌。他本人也知道。事实上,他比谁都清楚。”

哲朗和美月对视一眼。美月只是伤心地点点头。

“没法救治了?”

“好像是。”

“哦。”哲朗深吸一口气,胸口一阵憋闷,“理沙子,你带烟了吗?”

她默默地打开包,取出烟和打火机放到桌子上。哲朗叼起一支烟,点燃深吸一口。看着吐出的烟圈,脑海中浮现出中尾消瘦的脸。

“律子原本打算陪中尾到最后,但不可能了。中尾对她讲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。”

“是他杀了人的事情?”

“律子似乎对户籍交换的事知道的不多。中尾好像只告诉她,自己杀了人,那个男人一直纠缠相熟的女招待。”

“之后中尾就提出离婚?”

“对。他说迟早要被抓,在这之前还是先断绝关系为好。最初律子好像拒绝了,但最终还是被他说服了。”

“是因为孩子吧?”

“不想让孩子有个杀人犯父亲,这好像是他们夫妻俩共同的想法。”

“可是,”美月在一旁自语,“就算离婚,他们还是有血缘上的联系啊。在周围的人眼中,那仍是杀人犯的孩子。我想中尾不会不明白。”

“律子告诉我,中尾说会解决好这方面问题。”

“怎么解决?”

“她好像也没有听他说过。”

“中尾没打算让‘中尾功辅’死。”

哲朗的话令理沙子和美月一片茫然。他看看她俩,接着说:

“他大概是想制造假象,让警察以为杀户仓的那个人死了,却又查不出死者的身份。这样就会结案,中尾功辅的名字也不会被发现。与此同时,户仓泰子和佳枝听说神崎见鹤死了,也就只好放弃。”

“他想制造死者身份不明的假象?”美月颤声问道。

“我想是这样。警察如找到这种尸体,会按照失踪者名单追查身份。可中尾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,因为谁也不会报警要求寻找中尾。”

“的确,律子没理由提这样的要求。”理沙子点头道。

“因为她根本就用不着担心前夫去了哪里。如果没离婚,明明不知丈夫去向却不报警,就变得奇怪了。面对女儿,也不知该怎么解释父亲为何忽然不见了。”

“功辅离婚的真正目的原来是这个,”美月说,“他的确会考虑这些问题。”

哲朗把已积了长长烟灰的烟放进烟灰缸,捻灭了。就像轮班一样,理沙子从包里取出烟盒。三人暂时都陷入了沉思。

理沙子率先打破沉默。

“律子就跟我说了这么多。她好像觉得,只要把知道的都告诉你,你就会死心放手。”

“可你没告诉我。不仅如此,你还留了便条叫我一定要找到中尾。”

“因为我很伤心。听了律子的话,我也知道中尾已抱定必死的决心。她大概也很清楚。知道朋友要死了,你能放任不管吗?反正你也不会放弃继续寻找他。我也觉得不应该放弃,于是觉得还是不说为好。这么伤心的事,本不该说出来。”

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搬出去的吗?哲朗想这么问,但忍住了。她搬出去有很多原因。

“我们一起找功辅吧。”美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,“正如理沙子所说,知道朋友要死,我们不能放任不管,就算他本人不希望我们去找他。这样,我们应该想想别的解决办法。”

“我当然还是打算去找他。并且,现在事情的发展并不像他预期的那样,我们必须把这个告诉他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理沙子问。

“中尾推断就算他死了,警方也查不到他的身份。可事实并非如此。”

理沙子略一思索,说:“你是指早田吗?”

“早田大概很快就会知道死者是中尾。他应该不会告诉警方,否则他的消息来源也将遭到怀疑。他可能也不想提起和我们之间的关系。可他掌握了户仓佳枝她们的企图。他会让她们去告诉警察,也可能在那之前先登在报上。”

“这样,警察就会去调查户仓佳枝她们。她们不知道神崎见鹤的真名,但知道他的电话号码。警察就可以由此查出死者的真实身份……”

“没想到近端锋会变成我们的敌人。”美月说。

“不能责怪早田。他只是在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。”

“总决赛结束都过去多少年了?”早田最后那句话回响在哲朗耳边。

“我还有一点不明白。”理沙子说。

“什么?”

“我明白中尾要把自己弄成身份不明死者的原因。可是,他怎样才能让警察觉得他就是杀死户仓的那个人呢?”

“不会打算留封遗书之类的吧?”美月说,“这是最简单的办法。”

“不,我想他不会用这一招。警察最需要的是证据,比如他手上拿着只有凶手才有的东西,最需要这样的东西。”

“有这样的东西吗?”美月苦苦地思索。

“只有一样。”哲朗说,“车。”

“户仓的货车?”美月轻轻拍了一下桌子。

“警察可能也知道,户仓被杀那晚,门松铁厂的货车不见了。他若死在那辆车里,警察肯定会认为和案子相关。”

“对了,中尾好像说过那辆车是王牌,所以绝对不能被发现……”

“案发后,车被放到什么地方?”

“不知道。中尾只告诉我放到安全的地方了。”

“应该不会放到收费的停车场,长期放在那种地方会引人怀疑。”

“也不会停在马路边,可能会有人报警。不停换停车场一定程度上算安全吧。”说到这里,哲朗忽然注意到某个关键问题,“等一下!案发时间是深夜,中尾必须马上把车藏好,那个时间能藏车的地方很有限。”

三人都沉默下来,苦思冥想。

“最可靠的,”理沙子仍是一副思考的表情,“只有自家的停车场了。”

“这很有可能。那天晚上,我开着他的沃尔沃,停在周租公寓外边。他家的停车场是空的。”

“不,这不太可能。从未见过的货车忽然出现,邻居也会觉得奇怪。要是车库有卷帘门就另当别论了。等等,卷帘门……”哲朗眼前浮现出一张照片,“难道是……”

“什么?”理沙子问。

“中尾能自由使用的带卷帘门的车库只有一个。”

“哪儿?”

“高城家的别墅。他给我看过照片,好像是在三浦海岸。”

“中尾会尽量不给高城家添麻烦,躲在那种地方岂不太危险?”理沙子反驳。

“死的时候一定会搬出去。可在那之前,他可能打算潜伏在那儿。”哲朗看了看手表。

3

已近深夜,大家先各自回家。哲朗回公寓,理沙子回朋友家。

问题是美月。哲朗不想让她回池袋的那栋楼。

“去我家吧。”像是和他想到一块了,理沙子说,“朋友有事,今晚不回来了。”

“会给你添麻烦吧?”

“你要是随便乱晃不见踪影,那才麻烦呢。不用担心,朋友说过,就当住在自己家一样好了。”

“要是那样……”美月轻轻点头。

哲朗在咖啡店前和她俩分手,坐上出租车,路上给须贝打电话。须贝像是正在洗澡,过了一会儿才接电话。

“出什么事了?”须贝压低嗓门问。他大概也在关心事件进展,但不知道户籍交换以及中尾涉案等情况。哲朗此时也不想说出真相。

“不好意思,这么晚打扰。有点事想问一下,关于中尾的别墅。”

“啊?”

“嗯。上次我租房子时,你给办了火灾保险。我想中尾的别墅大概也是你给办的。”

“呃……”须贝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,过了一会儿抬高声音,“啊,是神奈川的别墅吧,那是高城家的财产。”

“就是它,是你给办的保险手续?”

“你真清楚呀。没错,我一听说他要买别墅就立刻联系,签下一张大单……”

“告诉我地点。”没等须贝说完,哲朗就说,“别墅地址,如果有电话也告诉我。”

“怎么忽然问这个?”

“回头再解释,现在我着急知道别墅地址。”

“中尾已经离婚,和那别墅没关系了。”

须贝不紧不慢的语气让哲朗着急,跺起脚来。“跟你说了回头解释,没时间了,告诉我别墅地址。”

“你再着急,我现在也没法告诉你,去公司倒是可以查到。”

哲朗一阵抓狂,但也无法让须贝现在就去公司。

“那你明天尽早去查,查到了马上告诉我。”

“真是火烧眉毛,究竟出什么事了?说个大概总行吧?”

“电话里说不清。拜托了,这辈子就求你这一次。”

“从你嘴里说出这种话可真稀奇……”须贝似乎在电话那头沉思,也许害怕火苗飞向自己,“明白了,明天本想晚点去上班的,看来不行了,查到了马上跟你联系。”

“谢了,我记着你的情。”

哲朗觉察到须贝想问些什么,便挂了电话。就算须贝告知别墅地址,哲朗也没打算向他和盘托出,可什么都不解释又不行,便开始考虑怎么才能骗过好友。

回到家,哲朗躺在床上,在脑中梳理事件脉络。对于在理沙子和美月面前宣布的推断,他很有信心,确信中尾一定是想自杀。

不能坐视朋友去寻死,他的想法并未改变,但若说丝毫没动摇则是谎言,因为想到错综复杂的情形,他便觉得无计可施。

自己不该做任何事。这念头在他脑中盘旋。如果最初就不插手,任由中尾和美月去做,也许一切都会顺利,虽然无法避免将失去中尾的现实。

自责、犹豫、后悔整晚折磨着哲朗,他辗转反侧,愁闷难眠。但好像还是睡了一会儿。远处响起的电话铃叫醒了他。看看枕边的表,才早晨七点。

“是我,理沙子。”

“怎么了?”他心头一阵不安。她的声音里有不同寻常的紧迫。

“抱歉,她逃走了。”

“逃走?”问“谁”之前,哲朗已经明白事态,“日浦不见了?”

“是。我们睡不着,一直在说话。她好像是在我迷迷糊糊的时候出去的。”

“哦……”

哲朗想,不能怪理沙子。看昨晚的情形,美月不像要走。

“她会不会回池袋了?”理沙子不安地说。

“不会,那样没意义。”

“那会是哪儿呢……”

哲朗思索着,回想起昨晚的对话。“只有三浦海岸。”

“三浦海岸?美月去了中尾的别墅?可昨晚感觉她似乎对别墅不熟悉呀。”

“她知道,但在我们面前假装不知,打算独自去见中尾。”

“怎么会……她一个人去见中尾又能怎样?”

哲朗没回答。他心里已大致猜到,但不敢说出口。

理沙子似乎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启发。“不会是想一起死吧?”她声音发哑。

“你马上做出发准备,我们也去三浦海岸,去追日浦。”

“你知道地址吗?”

“我打听好了。时间有点早,但不能再等了。”

“明白,我马上去你那里。”

“不,那会浪费时间。你去新宿,须贝的公司。”

“啊?怎么回事?”

“回头再解释,见面地点随后告诉你,你先准备。”

听理沙子说“好”,哲朗没应声就挂了电话,接着打给须贝。昨天打去电话是在深夜,今天则是一大早,须贝的妻子一定不高兴,但也顾不得了。

新宿,上午八点四十,斜前方能看见东京都厅。哲朗把车停在高楼林立的路边,拍着方向盘,觉得电子表指针走得飞快。

“美月和他一起死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。”副驾驶座上的理沙子喃喃道,语气像在呻吟。

“那家伙大概是不想让中尾一个人赴死。”

想来美月不是想阻止中尾自杀,否则不会瞒着理沙子出去。

“如果美月也死了,中尾的计划就泡汤了。”

“大概她没想那么远,再说中尾的计划到目前为止已相当疯狂。”

须贝从旁边一栋大楼的入口走出。天气寒冷,他却只穿着西服。虽然哲朗没详细说,他大概也明白情况紧急。寒风吹起他的西服下摆。

哲朗下车,须贝跑过来递过一张纸条。

“总算查到了,但没找到别墅的电话号码,他留的是家里电话。”

“有地址就行,让你特意跑一趟。”

“我说,中尾怎么了?”

“抱歉,有一天我会全部告诉你。”

哲朗没看须贝的眼睛,知道没法把一切告诉眼前这个朋友,只能骗他。罪恶感刺痛着他的心。

“我们着急赶路。”哲朗打开车门。

“西胁,”须贝把手搭在门上,“见到中尾,告诉他改天再去烤串店喝一杯。”

哲朗抬头看去,只见须贝眼中露出他从未见过的真挚目光。虽然不知情,须贝也感受到了某种气息。

哲朗微微点头,关上车门。车启动后许久,还能从后视镜中看见须贝站在那里目送的身影。理沙子吸了一下鼻子。

车驶入首都高速公路,朝横须贺开去。车里,两人几乎无言。哲朗回想这两个月发生的事,自问至今所做的事是否有意义,却找不到答案。

来到横滨横须贺公路的终点,只有一条路通向海边。路上大卡车穿梭不停,像是工业大道。但前方出现大海时,道路两边便星星点点出现了卖冲浪板、自携式呼吸器的商店。

“昨天和美月聊天,”许久,理沙子开口了,“我觉得也许犯了极大的错误。”

“错误?谁?”

“我们。我,你,还有美月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哲朗的眼角瞥了瞥妻子。

“美月跟我说了很多她和中尾的事,这一年的事,还有过去的事,以前恋爱时的事。”

“然后?”

哲朗一催促,理沙子沉默片刻,吐出一口气:“我觉得,美月还是女人。说起中尾时,她的表情不是男人的。”

哲朗无法回答,差点直斥理沙子胡说。如果美月的心不是男人而是女人,一切前提都将从根本上被推翻,他们的行动就完全失去了意义。但是,他心里在一定程度上认同理沙子这句话,一直隐隐这样认为。“如果是这样,那就是日浦在撒谎。有必要吗?她甚至注射激素,弄伤了声带……”无法想象。他摇了摇头。

“我也觉得在说没道理的话,可是看美月的行动,觉得更没道理。你说,如果美月完全是男人,会想和中尾一起死吗?”

哲朗无言。理沙子的质疑很有道理。

车继续向前,左边看得见大海。海水呈灰色,天空乌黑。迎面不断驶过卡车,扬起的灰尘洒向哲朗的车。

理沙子对照须贝给的纸条和地图,叫哲朗停下。他把车停在路边,理沙子下了车。右边有家小钓具店,她像是去问路。

几分钟后她回来了。“问清楚了。前面第二个红绿灯右转。”

“好。”哲朗松开手刹,心跳加快。

哲朗照指示驶入小道,两边树木茂盛。路的尽头左边另有条小路,通往一栋房子。小路入口竖着金属牌子,刻着“高城”。哲朗熄了火。

高城家的别墅是一栋砖墙方形建筑,和世田谷的住宅有说不出的相似。哲朗漠然想象,高城家的人大概换了地方,也不想改变生活方式。

理沙子摁了大门的门铃,没人应答。

“好像不在。”

“是啊。”哲朗抬头看二楼。窗帘拉着,帘子也没动。

来晚了!这念头在在哲朗脑中一闪,旋即打消。中尾不会死在别墅里。

大门旁有带卷帘门的车库,看样子能放两辆。哲朗试着拉门,门锁住了,但抬起卷帘门底部,和地面之间有几厘米的空隙。哲朗趴在地上,往里看去。

“怎么样?”理沙子问。

“看不清,像是没车。”他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。

“挪到别处去了?”

“也许。”

另一种不安向哲朗袭来。也许中尾根本就没藏在这里……

哲朗束手无策,茫然伫立,手机忽然响了。是美月!刹那间他想。

“喂。”

“西胁吗?是我,早田。”

4

竟然是他。

“什么事?”

“虽然我们在户仓命案中是对立的,我还是想尽尽道义,提供些信息给你。”

“怎么了?”哲朗握紧手机。

“凶手很快就会被捕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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